經過一年多的沈寂,我終於有精力與心情寫出這個人生的劇變。雖然尚未結束,雖然距離真正的結束還很遙遠,雖然我已不再以翻譯為生,也不再審書,但我還想寫,希望還能寫。
幾年前,當我逃離台北與家人時,只希望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傷心地。我要自己勇敢放掉血緣的枷鎖,為自己而活,甚至不打算為父母送別,只因爲一方送終必然會見到另一個,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克服再度受傷的恐懼。然而,命運自有安排。
高齡父親心血來潮陪母親到醫院看診,搭乘電扶梯往上時被前方摔落的男子撞擊往後倒,八十公斤的重力加速度及後方無人墊背緩衝造成腦出血及脊椎損傷,頸部以下四肢癱瘓,併發呼吸衰竭。與死神擦身而過三次之後,已無法自主呼吸的他被送往呼吸照護病房。我看著兩個年過半百的哥哥六神無主,深受打擊的母親,吞下自己最深的恐懼與最大的願望,回台南連夜打包,帶著丹丹回到這個傷心地,開始接手處理後續事宜。
一夜之間,我成了兩個外勞的老闆,學習照顧癱瘓病人,包括抽痰,翻身,餵奶餵藥,處理大小便,褥瘡換藥,監測生命跡象,現在我應該可以直接去考看護執照。除此之外,我還成了法定監護人,法定醫療代理人,刑事民事案件委託人,也得學會賣房子,稅法,處理產權糾紛,與房仲斡旋。這期間還歷經母親三次肺炎住院,一度病危,嚴重譫妄。她住進加護病房時,我和外勞如釋重負,因為我們終於可以喘一口氣。
父親的身體很硬朗,經過六個月的創傷期之後,他的身體狀況日趨穩定,但受損的大腦飽受慢性譫妄之苦,逐漸走向失智。雖然認得人,但漸漸與現實脫節。他原本打算在晚年好好補償體弱的母親,原本終於得以任性受寵的母親一夜之間失去依靠,既不能哀悼失去伴侶,也無法與他做有意義的溝通,原本捨不得放棄急救的她終於墜入痛苦深淵,唯一能求救的對象,是當初她最鄙視的小女兒。她突然發現,這個平常窮得要死,號稱享受工作的女兒居然什麼都懂,因為翻譯推理小說出道,從基本醫療常識到法律常識都比一般人熟悉。因為習慣獨立,處理事情邏輯清晰而有條理。有一天她感嘆的說:「當初沒有栽培你念醫科真是太可惜。」(白眼翻到後腦勺)
目前的進度是房子賣掉了,對方被起訴了,第一個律師被我火掉,找了第二個。母親和我都簽下預立醫療意願書,母親寫了遺囑,我自己也打算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後盡快寫好遺囑。我從原本那個脾氣最差的老么變成當家的老大,不再依賴兄長的意見,凡事不再徵詢他們的同意,而是「告知」。我一個人負責兩個病人,兩個外勞,一隻狗,直到半年後醫生提醒才想到要照顧自己。醫生建議我要適時「離開」,但我連大安區都不能離開,以防突發狀況。到現在還沒時間回台南搬家,房子依舊在付房租,我則一天到晚拜託朋友到台南的家度假。沒辦法回台南,我只好找旅館住,丹丹去住她自己的狗旅館。隨著壓力越來越大,我「離開」的頻率也越來越高。剛開始還有點心虛,直到我一次長了兩個疔瘡,傷口癒合速度緩慢,被醫生責罵為何沒有好好照顧自己,免疫力如此低落,嚇得唯一分擔責任的大哥說:「你好好休息,暫時不要回家。」
因為成了常客,飯店給了我景觀很好的房間,看著飛機起落,想到過去幾年冬天到日本看雪,不知何時能再成行,我對生命的價值觀更加深化。
父親每天早上習慣自己烤土司,喝咖啡,接著開始他的股票晨課。那天早上,他絕不會想到那是他的最後一餐,往後的二十個月他只能靠鼻胃管進食,且無法左右自己的生死。他剛轉呼吸照護病房的某天清晨,我讓看護去吃早餐,他突然要求戴假牙,我不疑有他的讓他戴上,他隨即企圖咬舌自盡。
這一年多來,我不斷想到自己曾經寫過「最後的二十年」,我對人生的規劃從最後開始,我向我的醫療代理人清楚交代我要植葬在法鼓山的意願:如果丹丹先走,把她的骨灰混在我的骨灰裡,如果我比丹丹先走,把她交給她的乾媽。然後,因為我的遺囑執行人和醫療代理人都住在北部,我只好放棄在南部終老的想法。用遺產在北部找附近有醫療院所的地區買一間小房,再用以房養老。從生命的最後往前安排。You only know how to live when you have stared death in the eye.
我們決定送父親離開了,這是我第一次辦後事。與律師和禮儀公司的交涉過程中,我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和父親感情並不好,但該做的還是要做,他們通常對我說:「我覺得你很愛你父親。」不是的,有一種愛是超越社會關係與血緣,我將這段遭遇視為人生的課題,遇到了,就好好面對,不因為他是我的父親,她是我的母親,而是因為他們是兩個可憐的老人。
結論是,翻譯這個工作學到的冷知識貌似無用,其實累績起來很驚人。我常常被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某些事,我就是知道。另一件事是:活在當下。(陳腔濫調我知道)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,安心的過每一天,做想做的事。我很想念翻譯和審書工作,每次都哭著回信婉拒,不知道這個責任結束後是否還有機會。但我不再恐懼,人生的無常便是常態。我是如此的害怕回家,然後回家並沒有毀了我,卻使我變得更強大。(對,我敢跟主治醫生吵架,就算你是院長我也不怕。)我知道父母都離開之後我會大病一場,我會需要時間休養生息,復原。但我不後悔這一遭,還沒。這是人生的當下,於是我活在當下。
丹丹很好,經過兩個月的適應期後已經交了新朋友,在附近頗為出名,甚至以「某大姊」之姿交了一隻小狼狗,完全擄獲周遭人狗的芳心,受歡迎程度遠遠超過主人。